悵寒

史同/oc/二次

那棵老榕树

我叫聂保帼,今年17。我从立郡县来。

我的家人吗?我爹是一穷秀才,考了四年,没中举,家里穷,只能缆点儿钞书写对联的活。娘是个村姑,原先是爹的书童。后来,娘生三弟的时候横胎,大的小的都给阎王爷招去了。爹和大哥出去劈柴,叫几个地主家的老爷砍死了,他们说我老子哥砍的是他们家的树。俺大姐一个人把我拉扯大。

大姐叫聂楚兼,大我十来岁,之前有个姐夫,他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。打我记事起他白天基本不回家,晚上有时候当我们正睡着觉,他乓的一声砸开门,带着一身酒气问我姐钱呢。我姐给他钱,他通常还要踢上两脚才走。后来听说是赌场出老千,叫里面老板给弄死了。

我们家很穷,我姐经常为这事发愁。她经常在村门口的小河旁边接活,给人洗衣服洗被褥,她也会坐在炕头给人缝衣服挣钱。我有时候看见她在河边哭,抽抽嗒嗒几声,我看不真切她的脸,因为她老是拿她的胳膊挡着,脸埋在那件打满补丁的破布衫里头。通常是过了一忽儿又抹抹眼泪,继续洗衣服。

还有小红,宁小红,她是俺媳妇儿!我们两家——我爹和宁叔叔对门儿,从小定了娃娃亲。小红她长得特别好看,是我们村最好看的,我姐跟她一样好看。宁叔叔对我也很好,他们家就小红一个。小红告诉我说,宁叔叔原来是她娘家的侍卫,他们俩私奔了。她娘生完小红后六七年,叫找她的人给逼死了,就从那个——猫儿山那,跳下去了,再也没回来。小红一说起她娘就哭,她说她娘先前给她吃豆沙坨坨,给她唱歌儿,教她写字。我安慰小红说你娘是贞洁烈女,特勇敢。我不懂这文邹邹的词儿,是我爹跟我说的。小红擦擦鼻涕眼泪,又抬起头冲我笑,脸上还没干的眼泪在阳光的照射下金闪闪的,就像正午的小溪,很好看。

小红经常带吃的给我。他们家也穷,但是宁叔叔和她还是会经常给我们送吃的。有时候是一小袋青稞面,有时候是一小把碴子。这些够我和姐煮上一大锅稀粥,喝上十几天。

在我小时候,姐是我的月亮,小红是我的太阳,宁叔叔、宁婶婶、爹、娘是我的星星。

我转眼间长大了。

我长大了,大姐说你去当兵吧,当兵好哇,保家卫国。我说不行,家里只有姐,还有小红、宁叔叔,我走了你们可咋办哇。不打紧!你放心走,我肯定把这个家看的好好的。姐当时说的特别“坚毅”。我不肯,我说我得好好照顾你,照顾宁叔叔他们家,就我一个壮丁,我走了你们一个老头两个女人,咋活啊。

姐一直催促着我走,她还说,爹给咱一家起的名就是让我们好好报答皇上。除奸、圣明、保国,还有忠勇。

我也想去,我也想不辜负我的名号,但是家里还有小红、还有姐、还有叔叔,我不放心他们。一个老头两个女人,唯一的壮丁走了他们活得下去嘛!姐每天已经够累的了,年过花甲的宁叔叔也要天天上山砍柴、挑水,不轻的柴火让他本就不直溜的背更加弯了。小红也要一天到晚给人家绣花鞋、绣夹袄。一双细嫩的手磨开了老些口子,她渐渐地也不太爱笑了。

过了两天小红来找我,她也来劝我说你去当兵吧,别管我们,我们自己能活的好好的。我别过头去,我听见我的声音闷闷的:“这咋行,我一个男人,咋能让女人养家糊口。”小红一把握住我的手,放在她的两手中间。不一会我感觉到手背上冰冰凉凉的,我转过头,发现小红在哭。

我从没见过长大之后的小红哭。即使是在最困难的蝗灾到来的时候,她也没有哭过。每天她都蹦蹦哒哒地来找我,去水塘里挖芦根、去地里挖观音土吃。

我想拿手擦去她的眼泪,但是手被她握得死死的,叫人没办法挣脱。我只能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,把额头和她贴在一起。我想跟她说别哭了,我在。但她率先开口:“保帼,你怎么这么傻啊。你走啊,我怎么就照顾不好我了。呜……我还能照顾爹,我也能接济楚兼姐呢。我不想你走哇……但是你得去。王举人家的书童小六那天说外面正打仗呢,南宋不行啊!我们不能看着好多……好多跟宁小红聂保帼一样的人死在辽人的马下啊……”

她哭的撕心裂肺。我也跟着她哭。大姐和宁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门口,我知道他们也哭了。

离别的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八。快过除夕了,家家门前都是一片红,映在立郡的大雪里。

我算是体会到了爹说的悲凉,那是一种比悲伤更甚的感觉,就像是把心挖出来,埋进大雪里任他越来越冷。

小红和大姐走在我前面,我们都静静的,村庄也静静的。我想起大姐说宁叔叔昨儿半夜病了,不知道严不严重。我问了小红,她说今天中午郎中来瞧病,你别记着,好好赶路。

两个女人一直送我到村口,我在一棵粗壮的榕树前面停下来,大姐和小红也停下来了。

我抚摸着老榕树的树干,那时候娘还在,她说这棵榕树是陪着她长大的,跟她特别亲。我把头靠在老榕树上的树洞下面,我想它跟我也特别亲,我和小红小的时候就在它底下玩,踢蹴鞠、丢沙袋。

我转过身,走到大姐她们跟前。

小红哭了,她这几天半夜好像一直在哭,眼睛肿的像我们家树上结的小果子。大姐也哭了。

我没哭。我轻轻地说:“姐、小红,我不是去死啊!哭啥,等我,就五载!过五次除夕,我就回来了。”

小红边哭边抓住我的手:“一言为定。”她伸出小指,我也伸出小指,勾在一起。“拉勾上吊,一百年……不许变!”小红笑了,“那我们说好了!五个除夕,最后的时候我亲自下厨做菜给你吃!回来吃饭!要记得喔!”

“一定。”

我转过头,坚决地踏上了旅程。

“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”记起爹曾激动地朗诵辛弃疾将军的长短句,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战场。激烈、残酷,却又包含着无数男儿的热血。

我跟着部队,打了一仗又一仗。当初刚进来时的弟兄已经没剩几个了。

现在,也轮到我了。

我躺在血泊里,望向远方连绵的的山。

恍惚间,我又看见了村口那棵大榕树。

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夹起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过来的枯黄的叶子。

接着我又松开手。

回家吧,我跟着你一起。

我们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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